河畔的沉思

叔孙仲通

河流对人类来说至关重要。此可以从山区平原两面论之。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山区之城镇，一般都在水边。两三条河流交汇处常为贸易中心。河流提供了运输通道，而农业条件最佳者一般都是河谷冲积平原。故修水库，水库常在山区，峡谷淹没，山区历史文化之精华，乃几一扫而尽。此损失发电之效益可弥补乎？   
山区人居住常近水，此自然之理。且言取水。住在河边取水亦便。今许多山村尚缺水。如南漳漳河源之龙王冲村，大部用水极为困难，只能靠接雨水，挑水背水备极辛劳。所谓嫁女不嫁龙王冲，挑水都得一个工。但朋友所在之漳纸工坊，门口就是漳河，极为方便，还修水渠取水之动力以造纸，其家清末民国曾为一方富豪。     
以运输言之，古代大件物品运输，必赖水路。无可通航之河流，不难想象，数百斤以上货物绝难进入山区。如此如何可能发展出繁盛之贸易与大城市？有密集之村庄可以，发展出大城市绝无可能。         
河流还为修路提供了巨大方便。在隧道能广泛开凿以前，山区道路基本是顺着河走，如此易于着手，且较平缓。河道还提供了修路之方向。顺着河必可通向海拔低之平原或河口，通向发达之大城市。一座山两边都有河流，都顺着河修，分水岭处加以连接就可以。观秦岭各公路，此至为明显。广元明月峡公路、铁路、栈道都顺着嘉陵江修，包括纤道，四道并举，蔚然奇观。嘉陵江本身还有水运。于此可见嘉陵江嘉惠广元人实深。         
人类早期之开辟迁徙，必是顺着河道走，如此不会迷路。观各处地貌各别，互不统属，然一条大河已将各处统一。如长江流域，吾国五分之一领土，千万年前已统一于长江。设喻百川归海为收税，则长江偏得五分之一中国之税，远超欧洲各大国。至于亚马逊河、湄公河、多瑙河，乃统一多国矣。再以人喻水分子，国际河流中，乃有多国无尽府县村之人面唔相亲矣。此是何等奇观。         
再以平原论。平原与山区差别实不甚大。河流在平原亦扮演至为重要之角色。平原城市虽不尽在河边，然在河边之城市亦复居多数。以湖北言之，可以说县城以上城市都在河边，历史上绝大多数县城通航。南方多水乡，如苏南及绍兴，乡村交通乃有依赖于水路。可以想见，如北方水系发达，水路必多利用，沿河之城镇必多。我国河流干流多东西向，支流常南北向，如此四向交通皆大略满足，而隋代有大运河之开凿，连通南北水系，有利统一，造福无疆。        
然河流于平原之重要，根本还不在交通运输。盖无河流则无平原。平原必是大河冲击而成，其地乃多是向大海要来。地何能平？若贵州高原地无三尺平，此乃常态。大河泛滥，挟裹泥沙，水退去后泥沙沉积，水面固平，故冲积扇亦平。无数条大河，则华北东北长江中下游平原皆不存在，吾国经济文化都市人口之精华遂不存在。        
   又无河则无平原，无平原则陆路交通亦成问题。南船北马，北方能马拉大车，乃因其路常平。山区则背篓马帮，拉不得车。平原修路，工程量甚小。一则地平，二则无需挖石。山或为石山，开山修路特别艰难。平原则无石头平原，皆冲积之土壤。余尝游江汉平原仙桃市之杨林尾，纵横数十里，居然一块石头也无。时因与朋友戏言，此地若有暴乱，欲寻一顺手之武器也难。      
   河流于人类之意义，尚有多端。如沿河之渔民，常以河中鱼虾为食。以上言之造纸术，以及黄河大水车、水磨，乃借水之动力运作，灌溉生产。以军事言之，从秦欺楚灭楚开始，至晋吞吴隋灭陈，皆据秦蜀汉江长江之上游，顺流而下，因以成功。以旅游言之，三峡、富春江、楠溪江美景如画，自古及今皆是旅游胜地。如无长江穿山而过，欲观览瞿塘巫山之胜亦难矣。        
至于上善若水，智者乐水，圣人之教，河流启发人之智慧不知凡几。古代之经典诗歌，许多亦在船上吟成。         
今之多数河流已不通航，修路也不必再沿着河走，但河流仍至关重要。若南水北调，中线乃截断大河建水库，再修纵穿数省市之引水渠长途调水。无此则京津居民生活饮用之水殆矣。东线乃依大运河，无此河则华北灌溉及工业用水殆矣。另水库常养鱼。尤其重要的是水力发电，今之世界靠能源运转，若无水电殆难想象。        
   今之河流，水已污染，河中生灵涂炭。因大坝之修，广建电站，几乎已没有一条保持自然流淌的河流。河流创痛何深！河流遇人类至厚，遇我国至厚，如此斩割、玷污，可乎？此乃是自杀行为！今之大河，唯怒江尚未截断，且听大江之怒吼，之哀鸣，可足惊醒贪得无厌之国人乎？